90分钟的比赛结束后,奥利弗-卡恩脱下手套,颓然地靠坐在横滨体育场的一个门柱边。四周的观众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黄绿色国旗和彩带漫天飞舞,桑巴国度加冕五星荣耀,剃着“阿福头”的罗纳尔多用四年时间,在世界杯决赛的场地演出了从悲到喜的美丽传说。
2002年,硬桥硬马的德意志人正处在足球的最低谷,1996年欧洲杯决赛比埃尔霍夫掀衣狂奔的画面似乎还是昨天,但1998和2000两届大赛的溃败却立刻让德国人无地自容。
1996年的那场决赛,德国队的报名人数只有16人——这不禁让人又想起1970年贝肯鲍尔臂缠绷带鏖战意大利的画面,或许正是在大赛中不止一次的伤病侵袭,让人们对德意志战车“铁血”的印象逐步加深。说回1996年,决赛时,主帅福格茨只有5名可以用的替补,其中还有两名门将,27岁的卡恩为其中之一。据称,在当场比赛之前背水一战的福格茨已经让卡恩做好踢前锋的准备。
不过最终,比埃尔霍夫的超神金球直接杀死了比赛,卡恩自然也就没有等到出场表现的机会。那一晚淹没在人群中的他应该从没想过,在短短6年时间里自己要接过科普克的主力门将位置,拖着年久失修的德国战车往前开。
或许在上个月欧冠决赛结束后,卡恩可以给自己的同胞和晚辈卡利乌斯一些建议。在重大比赛中表现失常,有时候再优秀的门将也没有办法避免。只要能抓住机会致胜,球迷便可以谅解进攻球员此前轻易错失的良机;相反,即便在一场比赛中高接抵挡、甚至在整届大赛中只手遮天,决赛中一次失误,便会让一位门将此前的圣光瞬间黯淡。
1994年首次参加世界杯,担任伊尔格纳和科普克之后第三顺位的替补门将,未出场。
2002年世界杯,打满全部7场比赛,成为世界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荣获大赛最佳球员(金球奖)的门将。
卡恩的能力不仅仅体现在门线技术的稳定方面,他的领袖能力更多体现在他擅长于防线身后大声指挥、激励队友,并且在球场上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每当他站在门前,就好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比赛——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集中在那颗足球之上。
由于外表和风格,卡恩被称为“狮王”,对自己体现出的这种“”,卡恩在自传《一号》之中没有避讳,并且坦诚自己正是将皮球看做猎物:“皮球是我永远的猎物,在比赛的90分钟内我绝不会放松,任何一秒我都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狮王的巅峰时期属于拜仁慕尼黑,1998-99赛季在希斯菲尔德的带领之下,拜仁已经拥有了称霸欧洲的绝对实力,但诺坎普黑色三分钟的两个角球让卡恩无可奈何。不过两年之后他又一次来到欧冠决赛,这次比赛进入了点球阶段,这是属于卡恩一个人的舞台,在最擅长的事情面前,他没有让遗憾重演,“狮王”与“老虎”率领拜仁达到了世纪初的巅峰。
正是带着这样的荣耀,卡恩在两届世界杯的“旁观”之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科普克退役后留下的,象征国门的一号球衣,这件球衣,小奥利弗先是在电视上看着舒马赫穿过,之后在板凳上看着他的主人成为伊尔格纳和科普克。而终于,他来到了自己的手上。
同时转交给卡恩的,不仅有1号球衫,还有比埃尔霍夫手臂上的队长袖标。这既展现了卡恩作为继任者的卓绝领导力,同时也凸显了在马特乌斯、克林斯曼和比埃尔霍夫等功勋一代逐渐隐退之后,国家队的青黄不接。
因为球队在几年时间内的低迷表现,卡恩和新上任的主帅沃勒尔都压力不小,不过在2002年世界杯还没有正式到来之前,日耳曼人就先遭遇到了一场耻辱性的惨败。2001年9月,在世界杯预选赛中,德国队在慕尼黑奥林匹克球场迎战宿敌英格兰。英德之战不论放在任何时间和地点,都会激起球迷和球员最大的斗志。这场比赛德国队首先占据主动,高中锋,之后曾效力过上海申花的扬克尔先拔头筹。
然而之后的比赛主队开始失控,卡恩在应对对方反越位球时出击失败,欧文将球打进空门。紧接着杰拉德大力远射,打进了一粒足以排进个人职业生涯TOP 10的入球。最终,这场最令人期待的强强对话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英格兰5-1在慕尼黑横扫德国,两名中卫沃恩斯和诺沃特尼最终失去了参加2002年世界杯的资格,多多少少也和本场比赛的糟糕表现相关。
当2002年来临之时,因为以上这些因素的影响,德国队并不被看好,当然也不会有人认为拿到2001年欧洲最佳和世界最佳的门将卡恩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球队羸弱的本质。
小组赛德国队签运不错,三个对手分别是爱尔兰、喀麦隆和沙特阿拉伯,公众普遍认为爱尔兰和拥有埃托奥的喀麦隆有实力争夺除德国之外的另一个出线名额,而杯赛虽然在亚洲展开,也没有人认为沙特有实力在本组和其他三支队抗衡。
即便如此,小组赛首轮的比分还是令人震惊了。首发登场的双前锋克洛泽和扬克尔在沙特禁区内肆虐,大器晚成的“克劳斯”世界杯首秀头球独中三元,德国8-0横扫沙特。卡恩本场比赛几乎未受考验,而对面身高同为1.88的代亚耶亚则显得孤独无助,狼狈不堪。低调中出征的战车在世界杯强势启动。
小组赛次轮对手是爱尔兰,首场比赛他们和喀麦隆1-1战平,这意味着两队分别对阵德国的比分,将很有可能最终决定出线的形势。对爱尔兰利好的消息是——这是德国队的大赛第二场。不过克洛泽的惊艳还在继续,他接到巴拉克的长传,于19分钟再禁区内头球得手,德国队似乎又是顺风顺水。不过在下半场比赛,在出线渴望的驱使下,爱尔兰不断给德国制造威胁,这在比赛最后20分钟达到顶峰。达夫和罗比-基恩的近距离射门屡次被卡恩用大腿、手臂和身体救出,在他的庇佑之下,德国一分一秒地熬过时间。然而在第92分钟,德国被围攻的城门终究告破,先是后卫梅策尔德冒顶,接着基恩在拉米劳和林克之间插入禁区,面对卡恩爆射扳平。
如此一来,德国的出线形势陡然不利,最后一轮面对同样一胜一平的喀麦隆,球队不容有失。静冈燥热的天气让两队心急火燎,试图抢开局的喀麦隆依靠更强的个人身体素质制造压力,开场半个小时,扬克尔、巴拉克、哈曼就分别染黄,双方火药味渐浓。比赛的首次转折在第40分钟发生,埃托奥在中场右路带球高速突进,施耐德追赶不上,正面站定位置的拉米劳伸脚一挡,埃托奥顺势倒下,而3分钟之前他刚刚染黄,这次直接离场。半场不到少打一人,全队多人染黄,这一次的德国人眼看着就要被猎豹捕食。
不过在小笠山这片“斗兽场”内,狮王和剩余9人并不愿意到此为止。实际上就在开场第12分钟,如果不是卡恩死死封堵奥莱姆贝的单刀球,德国现在落后的就已经不只是人数了。下半时比赛,克洛泽在前场依靠个人能力拼出机会,助攻博德打进关键进球,79分钟K神一锤定音。德国从小组被淘汰的边缘起死回生。
在多届世界杯结束之后一直有种观点:2002的德国是世界杯历史上最弱的亚军,他们在淘汰赛一路战胜的是巴拉圭、美国和韩国这样的二流甚至三流球队,强敌都被“不可战胜”的韩国成功阻拦。但即便是这样,在面对这三个对手时,卡恩的神经必须时刻紧绷,在每场比赛中都奉献了一个以上的必进球封堵,这才保证了德国以三个1-0这样“非德国”的方式艰难爬进决赛场。
面对3R压阵的巴西,德国用与之前相同的古典三中卫对抗,但是相比于对面卡福、卡洛斯的两翼齐飞,德国完全没有边路的优势,并且由于巴拉克的缺阵,施耐德不得不移位前腰,由此前担任替补的博德补位。
后场在3R的强攻之下疲于应付,前场诺伊维尔和克洛泽几乎得不到机会,德国在这场决赛的唯一看点几乎只剩下了卡恩。上半场比赛,德国的后卫已经让罗纳尔多获得两次禁区内的绝佳机会,外星人需要的只是第三次。
现在我们大部分人所记得的,只是一路开挂的卡恩在决赛脱手,却少有人再去提及,在比赛第51分钟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右手——比赛之后被诊断为右手无名指韧带撕裂。然而对于这次重大失误,卡恩是这样表达的:“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在7场比赛中的唯一一次失误,而它带来了惨痛的惩罚。”决赛结束后,整届大赛几乎滴水不漏,在决赛之前的6场比赛仅丢1球的卡恩荣膺世界杯金球奖,成为了迄今为止唯一得到这一奖项的守门员。
对于没有看过那场决赛的球迷,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没有巴拉克的德国队如同失去索尔的阿斯加德,城池的护卫者卡恩,就是最后矢志不渝的守门人海姆达尔。而最终外星人降临,海姆达尔长剑脱手,罗纳尔多走上了通往荣耀的彩虹桥。
关于2006年世界杯,失去主力位置的卡恩留给所有人的印象似乎只有和仇家莱曼的一握泯恩仇,他甚至在德国队官方的2006年世界杯纪录片中都难寻踪影。相比之下,他的世界杯最后一战已经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世界杯的三四名决赛总有特殊的氛围:比赛双方只差最后一点便有机会站上世界杯决赛场地,内心必承受了巨大的遗憾,同事三四名的季军之争又是四年一场决赛的开胃菜,32支球队的64场比赛临到这时,总是令人依依不舍,倒数第二场比赛,绝对没有球迷想要错过。
而另一方面,三四名决赛与最终决赛,这两者永远无法兼得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决赛是豪门盛宴,山珍海味光彩玲珑,却难免令就餐者畏手畏脚,一不留神便忘了品尝珍馐;三四名决赛则是街边排挡,食客没有身份地位之差只管口腹之快,离开餐桌便鲜有人反复回味。也正是这样,季军战相较而言时常进攻更犀利、观赏性更强。
曾经有观球者提出一种理论,若一场比赛双方均在攻防两端发挥出最佳水准,并且能够彼此完全制约,那就意味着比赛的结果应当是0-0。乍一听似乎有几分道理,但细细一想,提出这个理论的人要么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要么就是某位门将出身的足球人。除了门将以外,不论是球员、教练或者球迷,并没有人想看见这样“完美”的比赛吧。
在06年对阵葡萄牙的季军战中,二门卡恩终于首发出场。这90分钟他依然大声咆哮、高接抵挡,也依然像一场寻常的比赛,他没有送出完美零封。这就是狮王——4年前的世界杯最佳球员、最佳门将——在这个舞台的告别了。
在那一天的斯图加特梅赛德斯奔驰球场,镜头给到克林斯曼、勒夫、科普克和比埃尔霍夫四人肩并肩仰望烟火的美景,德国足球在多年的卧薪尝胆之后奏完了这篇革新的序章。对于任何球员,以此作为世界杯告别的“荣誉之战”都堪称体面,只是卡恩不同,他不应在这样的场合手捧鲜花,在家乡父老面前挥手告别。他应该像一头疯老的狮子,死在尘土飞扬的沙场之上,他脖子上挂着的季军奖牌,更像是被猎人套上的驯服项圈。
至此,这样“暴躁”的门将就在绿茵场迅速绝迹了。德国继续在技术化和精细化的道路上稳步迈进,8年后终于得偿所愿,站在世界之巅。只是看惯了“诺前锋”将本方半场当做禁区一样的绚丽表现之余,我们偶尔也会回望一眼球门前,想象那里曾有一头野兽般的1号,总是盘踞在球门前,双眼死死盯住来球。像李承鹏在2006年写的那样——从此门前无动物。